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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府的下人们正忙着将褪色的旧灯笼取下,换上崭新的红灯笼。这些鲜艳的红色在肃穆的宅院里格外醒目,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增添了几分喜庆。
晁平与吴向荣年纪相仿,几乎是看着吴歧路长大的。在他心里,早已将这位少爷视如己出。
那年冬天,曲娅在吴歧路怀中永远闭上了眼睛。至死,她都没能等到吴向荣来看最后一眼。自那以后,吴歧路便开始处处与父亲作对。
年关将近,这也意味着曲娅的忌日即将到来。这晚,吴向荣刚结束一个重要应酬。当晁平停好车,却见老爷不自觉地朝祠堂方向走去。
祠堂里,烛火摇曳。吴歧路背对着母亲的牌位而立,孤寂的身影被拉得很长,透着说不出的抗拒。吴向荣心头一紧,放轻声音道:歧路,这么晚了...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,天冷,多穿些。
他下意识想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,却在半空中顿了顿。
吴歧路骤然回身,眼神如淬了毒的寒刃,狠狠拍开吴向荣探来的手。啪的一声脆响在祠堂里炸开。他嗓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剜心:装什么父子情深?我娘咽气那晚你在哪?她攥着你的照片喊冷的时候,你在哪个酒桌上谈生意?!
吴向荣踉跄后退,活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刀。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霎时灰败下去,连嘴唇都失了血色。他颤抖着去抓供桌边缘,指节青白凸起:那是...那是要拿下纺织厂的订单...你娘最爱的那件旗袍...不就是用那批料子...话尾碎在哽咽里,浑浊的泪砸在地上。
吴歧路的怒火瞬间被点燃,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怨恨打断父亲:“为了家?为了我娘?哈哈!笑话!你就是为了你的钱!你的生意!你的面子!我娘最后闭眼的时候,喊的是你的名字!她攥着我的手,冰凉冰凉的…她只想见你一面!就一面!可你在哪里?!你在哪个温柔乡里数钱?!”
吴向荣被“温柔乡”彻底激怒,夹杂着被儿子曲解的悲愤。他猛地一拍供桌,震得烛火剧烈摇晃:“混账东西!你懂什么?!我吴某人一生行商,光明磊落!我娶她们自有缘由,但从未做过对不起你娘的事!我拼命赚钱,是想让你娘过上好日子,是想让她住大宅子,穿最好的绸缎,不用再为生计发愁!我…我…”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,气势弱了下来,带着无尽的自责和疲惫,“…是我错了!我错在以为钱能买来一切,错在以为还有时间…我赶回来的时候…已经…已经…” 他颓然地靠在供桌旁,仿佛被抽干了力气,老泪纵横。
看着父亲痛苦落泪,吴歧路心中闪过一丝异样,但立刻被更深的怨恨淹没。他认定这是是虚伪的表演。他指着母亲的牌位,像在控诉:“你错了?一句错了就完了?我娘能活过来吗?!你现在知道哭了?晚了!我告诉你,我就是要败家!我就是要跟你对着干!我要让你看看,你拼命赚来的这些家产,是怎么被我这个‘不肖子’一点点败光的!我要让你永远记住,是你的‘生意’,你的‘重要谈判’,害死了我娘!我就是要提醒你!时时刻刻提醒你!你欠我娘的命!”
这番话像一把把尖刀,彻底刺穿了吴向荣的心。他看着眼前这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、与自己年轻时截然不同的儿子,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无力。他知道任何解释在儿子此刻的偏执面前都苍白无力。他踉跄一步,声音嘶哑而疲惫,带着深深的悲凉:“好…好…你提醒得好…我确实…永远都欠你娘的…也欠你的…” 他环顾着这象征着家族传承却冰冷刺骨的祠堂,又看向儿子充满恨意的脸,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将他淹没。“你要败…就败吧…, 他不再看儿子,佝偻着背,仿佛瞬间老了十岁,一步一步,极其缓慢而沉重地向祠堂外走去,背影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无比孤寂和苍凉。
吴歧路立在原地,胸膛剧烈起伏,喉间泛着血腥气。吴向荣的背影渐渐融进暮色里,他忽然发觉这场争执根本没有赢家。供桌上的牌位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,母亲的名字在斑驳漆面上沉默着。穿堂风掠过他的后颈时,他瞥见门扉阴影里郑顺意那双沉静的眼睛。
他几乎是跌出祠堂的。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被踩得四溅,直到曲娅坟前那株野山茶刮破了衣袖,他才猛然刹住脚步。雨丝渗进衣领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寒颤,墓碑上的朱砂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愈发鲜艳。郑顺意的油纸伞移过来时,惊飞了碑顶停驻的蓝翅蝶。
我娘闭眼那日,伞面倾斜的阴影里,郑顺意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宣纸,赌坊的骰子声盖过了丧钟。她忽然伸手拂去碑前落叶,你爹至少......后半句话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
息。回去后半夜吴歧路烧得滚烫,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小狼崽,此刻却像只病猫似的蜷在郑顺意怀里哼哼唧唧。乖,张嘴。郑顺意轻声哄着,吴歧路便乖乖张开嘴,任由那熬得浓黑的中药灌进喉咙。苦味瞬间在舌尖炸开,激得他直皱眉,可窝在郑顺意温暖的怀抱里,连这穿肠苦药都掺了三分甜意。
吴向荣趁着夜色来过几回,每回都挑吴歧路昏睡时悄悄立在床前。他不敢让儿子瞧见自己,生怕又惹得这小祖宗动气伤身,只得反复叮嘱郑顺意好生照看,缺什么尽管让晁平去办。老父亲临走时总要回头望几眼,那欲言又止的模样,活像只守着幼崽却不敢靠近的困兽。
吴歧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,叶佩青和杜娟来过几回,每次都是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,茶还没凉透人就散了。
茶还没凉透人就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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