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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黄原起程的时候,孙少平和他同伴都知道,他们是属于铜城矿务局大牙湾煤矿的工人。
至于大牙湾是个什么样的地方,他们一无所知。有一点他们深信不疑:那一定是个好地方。
和他一块出发的四十来个人,全部是从农村招来的。由农民成份变为工人成份,对这些人来说,可是自己人生历史的大转折。毫无疑问,未来的一切在他们的想象中都是光辉灿烂的。
但是,虽然同为农村出身,别人和孙少平的情况却大为不同。在这些人中,只有孙少平一个人是纯粹的农民子弟。其他人的父亲不是公社领导,就是县市部长局长。在黄原各地,男人在门外工作而女人在农村劳动的现象比比皆是。中国的政策是子女户籍跟随母亲。因此,有些干部虽然当了县社领导,他们的子女依然是农民成份。即是他们大权在握,但国家有政策法规卡着:如今不准农村招工招干。这些人只能干着急而没办法。现在好不容易煤矿破例的农村招工,当然就非他们的子弟莫属了。吃煤矿这碗饭并不理想,但好歹是一碗公家饭。而大家都知道,公家的饭碗是铁的。再说,只要端上这饭碗,就非得在煤矿吃一辈子不行?先混几天,罢了调回来另寻出路!有的人自己的子弟刚招工还没有到矿,就开始四处活动着打探关系了——对他们来说,孩子到煤矿那仅仅是去转一圈而已。
孙少平就是和这样一群人一同从黄原起身的。
这是九月里的一个早晨,天气已经有了一丝凉意。在黄原城还没有睡醒之前,东关这个旅社的院子里就一片熙熙攘攘了。两辆大卡车已经发动起来,这些即将远行的青年,纷纷和前来送行的家人告别,然后兴奋地爬上了前面的空车。另外一辆卡车装载着这些人的被褥箱子,垒得象小山一般高。
没有人给少平送行。哥哥把妹妹送到这里后,已经返回了双水村。晓霞和兰香、金秀,都先后走了省城,去投奔新的生活。本来朋友金波说好送他,但昨天单位让他去包头出公差——他刚正式上车,不敢耽误工作。
这没有什么。对于一个已经闯荡过世界的人来说,他并不因此而感到孤单和难受。不,他不是刚离巢的小鸟作第一次飞翔;他已经在风雨中有过艰难的行程。此刻,他的确没有因为无人送行而怅然若失,内心反而弥散着欢欣而温馨的情绪。是的,无论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,他总归又踏上了人生新的历程。
他也没什么行李。原来的旧被褥在他一时兴奋中,索性慷慨地送给了可怜的揽工伙伴“萝卜花”。晓霞送他的那床新被褥,他也给了上大学的妹妹,而只留下一条床单以作青春的纪念。就连揽工时买的那只大提包,他也让哥哥带回家里了。
现在,他仍然提着初走黄原时从老家带出来的那只破提包。这提包比原来更加破烂了,断系带上挽结着几颗疙瘩,提包上面的几块补钉还是阳沟曹书记的老婆(险些成为他的丈母娘)给他缝缀的。
他的全部家当都在这只烂黄提包里装着——几件旧衣服,几双破鞋烂袜。当然,晓霞送他的床单也在其中,叠得整整齐齐,用塑料纸裹着;这显然已经不是用品,而是一件纪念品。
他就提着这破包,激动而悄无声息地从喧哗的人堆里爬上了卡车。
汽车在一片话别声中开出了东关旅社。
当汽车穿城而过的时候,夜色还没有褪尽。黄原街上一片寂静,只有几个慢跑的老人沿着人行道踽踽而行,连他们的咳嗽声听起来都是响亮的。小南河对面,九级古塔的雄姿在朦胧中影影绰绰;地平线那边,已有白光微微泛起。
少平两只手扒着车帮,环视着这个亲切的城市,眼里再一次含满了泪水。别了,黄原!我将永远记着这里的一切;你留在我心间的无论是忧伤还是欢乐,现在或将来对我来说都是甜密;为此,我要永远地怀恋你,感谢你……南行的汽车在黄土高原蜿蜒的山路上爬梁跨沟,然后顺着涓涓的溪流,沿着滔滔的大河,经过一整天的颠簸,突然降落似地跃下了高原之脊。绿色越来越深……暮黑时分,汽车终于进入了想往已久的铜城市区。
展现在这些人面前的是一片灿烂的灯火和大城市那种特有的喧嚣。被一整天颠簸弄得东倒西歪躺卧在车箱中的青年,都纷纷站立起来,眼睛里放射着惊喜的光芒,欢呼他们壮丽的生活目的地。
但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。他们真正落脚的地方不是在这里。
当汽车在火车站广场停下后,许多人立刻收拾起车箱里的东西。但招工的人从驾驶楼里跳出来,对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喊叫说:“下车撒泡尿,马上就开车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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