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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当日李善德请教阿僮的原话。峒人的笑点十分古怪,觉得这段对答好玩,只要聚集人数多于三人,就会有两个人把对答再演一遍,无不捧腹。几日之内,传遍了整个从化,成为最流行的城人笑话。
阿僮喝骂道:“你们这些遭虫啃,这是我的好朋友,莫要乱闹!” 李善德倒不以意,撸着花狸说无伤大雅,无伤大雅。长安同僚日常开的玩笑,可比这个恶毒十倍。假如朝廷开一个忍气吞声科,他能轻松拿到状头。
阿僮让李善德旁边看着,然后招呼那群家伙开始祭拜。峒人的仪式非常简单,酒窖前头早早点起了一团篝火。诸色食物插在竹签上,密密麻麻竖在火堆周围,犹如篱笆一般密集。在阿僮的带领下,峒人们朝着佛像叩拜下去,一齐唱起歌来。
歌声的旋律古怪,别有一种山野味道。李善德虽听不懂峒语,大概也猜得出,无非是祈祷好运好天气之类。他忍不住想,当年周天子派采诗官去诸野搜集民歌,他们听到的《诗经》原曲是不是也是同样风格。
至于那个佛像,李善德开始以为他们崇佛。后来才知道,峒人的天神没有形象,所以就借了庙里的佛像来拜,有时候也借道观里的老君来,只要有模样就成,什么模样都无所谓……
祭拜的流程极短,峒人们唱完了歌子,把视线都集中在酒窖里,眼神火热。阿僮砸开封窖的黄泥,很快端出二十几个大坛子。峒人们欢呼着,排着队用自己的碗去舀,舀完一饮而尽,又去篝火旁拿签子,边排队等着舀酒边吃。
阿僮给李善德盛了一碗荔枝酒过来,他啜了一口,“噗”地喷了。刚才阿僮讲酿造过程,李善德就觉得不对劲儿,按说果酒发酵起码得三个月,怎么荔枝酒才入窖几天就能喝了?刚才一尝才知道,除了红曲、蔗糖之外,峒人还在荔枝坛里倒入了大量米酒。
难怪七、八日便可以开窖,这哪里是荔枝酒,分明是泡了荔枝的米酒。这些峒人,只是编造个名目酗酒罢了!
他其实也好酒,只是很少有畅怀的机会。转运试验的压力太大了,他也想借机放松一下,一口气喝了三碗,整个人开始醉醺醺。他侧头发现那个林邑奴在旁边,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碗。李善德笑道:“痴儿莫不是也馋了,来,来,我敬你一碗酒!” 然后舀了一碗荔枝酒,递到他面前。
林邑奴吓了一跳,伏地叩头,却不敢接:“奴仆岂能喝主人的东西。” 李善德嚷嚷道:“什么奴仆!我他妈也是个家奴!有什么区别!今天都忘了,忘了,都是好朋友,来喝!” 强行塞给他。林邑奴战战兢兢地接过去,用嘴唇碰了碰,见主人没反应,这才咕咚咕咚一饮而尽。
也许是酒精作用,这林邑奴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啸声,似是畅快之极。李善德哈哈大笑,扔给他一个空碗,让他自去舀,然后晃晃悠悠朝着篝火走去。
此时几轮喝下来,篝火旁的场面已是混乱不堪,所有人都捧着酒碗到处乱走,要么大声叫喊,要么互相推搡,伴随着一阵一阵的笑声和歌唱声。
李善德正喝得欢畅对面一个峒人跑过来,大声问道:“你们长安,可有这般好喝的荔枝酒吗?”
“有,怎么没有?!” 李善德眼睛一瞪,把烤好的青蛙咬下一条腿,咽下去道,“长安的果酒,可是不少呢!有一种用葡萄酿的酒,得三蒸三酿,酿出来的酒水比琥珀还亮。还有一种松醪酒,用上好的松脂、松花、松叶,一起泡在米酒里,味道清香;还有什么石榴酒,葡萄浆,兰桂芳,茱萸香。愿君驻金鞍,暂此共年芳,愿君解罗襦,一醉同匡床……”
他说着说着酒名,竟唱起乔知之的《倡女行》来。那些峒人不懂后头那些浪词儿什么意思,以为都是酒名,跟着李善德嗷嗷唱。李善德兴致更浓了,又喝了一大口酒,抹了抹嘴,竟走到人群当中,当众跳起胡旋舞来。
上林署的同僚们没人知道,这个老实木讷的老家伙,其实是一位胡旋舞的高手。年轻时他也曾技惊四座,激得酒肆胡姬下场同舞,换来不少酒钱。可惜后来案牍劳形,生活疲累,不复见胡旋之风。
在这一刻,他忘记了等待的贵妃,忘记了自己未知的命运,忘记了长安城市的香积贷,只想纵情歌舞,像当年一样跳一曲无忧无虑的胡旋舞。只见夜色之下,跃动的篝火旁边,一个胡子斑白的老头单脚旋转,状如陀螺,飘飘然如飞升一般。峒人们一边欢呼着,一边围在四周,像鸭子一样摆动身子,齐声高歌。歌声穿行于荔枝林间:
“石榴酒,葡萄浆,兰桂芳,茱萸香。愿君驻金鞍,暂此共年芳,愿君解罗襦,一醉同匡床。文君正新寡,结念在歌倡。昨宵绮帐迎韩寿,今朝罗袖引潘郎。莫吹羌笛惊邻里,不用琵琶喧洞房。且歌新夜曲,莫弄楚明光。此曲怨且艳,哀音断人肠。”
荔酒醇香,马车飞快,所有人唱得无不眼神发亮。李善德舞罢一曲,一挥手:“等我回去长安,给你们搞些来喝!” 众人一起欢呼。
这时阿僮也走过来,脸色红扑扑的,显然也喝了不少。她“噗通”坐到李善德身旁,晃动着脖子:“先说好啊,我要喝兰桂芳,听名字就不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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